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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一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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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一夢(三)

這一日,長公主李蟄燃從棽都回京師,雖是每年都有一次,卻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整個京師都在夾道相迎。

六部尚書皆至,太尉夏侯翀親迎。

宋時書站在百花樓上,身旁擠滿了不少人,這李蟄燃不僅貴為長公主,而且容貌也是盛於京師,多少世家子弟曾求娶,皆被拒絕。

此時此刻,李蟄燃就坐在車架內,繡滿金色鳳凰的車簾掛在車架上,露出李蟄燃足以讓天下男子盡讚嘆的樣貌。

宋時書撐著臉,瞧著底下車架緩緩而過,李蟄燃身為嫡公主,也的確有如此本錢,鳳凰在身,乃是先帝特許,可見恩寵。

不過與李珩一樣,都與他們的生母秦太後關系一般,曾有人猜測二人非秦太後親生,而是記在了名下,這才與之不親厚,更有甚者,有人說秦太後殺了二人的生母,以此奪子。

此事,李珩曾為秦太後親證,事實也只是京師傳言罷了,秦太後為後時,也算是獨得昌平帝恩寵,確也不必如此。

但是,這樣的傳言終究是沒止住,秦太後也不曾為此做些什麽,反而更加令人生疑。

宋時書待在李珩身邊多年,年幼時的李珩也想與自己母親親近,奈何秦太後無那般意思,時間久了,李珩也心灰意冷,一門心思只想奪回他一個帝王的權勢。

車架已過,宋時書也不打算待下去,這百花樓是李蟄燃回京師路線裏極為不錯的一處,因此也引來許多人競相前來,為此,百花樓的主人還開放所有人上樓參觀,她可是話來不少銀子才能上來。

宋時書從人群中擠出,她換上了利索的女裝,墨綠色衣裙上只繡了簡單的花紋,頭發梳起,只簪了顧離給的那根金簪,於她而言,可比翟灼給她挑的那套衣服習慣多了。

那晚離開之前,顧離讓她在李蟄燃回京師的第二日來百花樓一敘,她這才特意提起瞧上一瞧,休沐期間,不用理會公事,確實舒服。

她向百花樓內部望去,怎麽看都只是一個青樓,哪怕收的銀兩再多,也只是一個青樓,她邊走邊想,不過這樣的地方也很容易探聽消息,更是多方交易的首選場所。

只是她腦中似乎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一時半刻竟想不起來。

人群嘈雜,她自百花樓而出,忽然目光一轉,京師男子還追著李蟄燃的車架而去,不得不說,李蟄燃很會收買人心,可惜了,李珩年紀太小,不然這招也能使使。

只是有一人,竟也在外面,那便是她六年前初入京師時為之打抱不平的洛三娘,重生之後,她便差人打聽,這洛三娘如今就是這百花樓的主人,幾個月內就從一個買不起藥的青樓女子成了這京師偌大百花樓的掌管者,這一點,也是離奇。

如今她身份已明,沒什麽可怕的。

宋時書跟了過去,這一路是向百花樓後門而去,那裏人少,確實清凈。

洛三娘杏色衣裙翩翩,推開後門而入。

宋時書從墻上翻過,一路追至房頂,她掀開一塊瓦片,親眼瞧見那屋子裏還有一位女子,倒像是……宮裏人,再定睛一看,玉牌之上刻著的……是長公主府的?

百花樓是李蟄燃的產業?

她附耳聽之。

“殿下終於回京,前些日子,境北王來我這裏挑了兩個阿顏乞女奴,我怕打草驚蛇,便將人給了,只是如今不知是否合適?”

顧離和女奴?

“你做的好,殿下一手扶持百花樓而起,還挑了你,便是信重你,朝中有人勾結阿顏乞,境北王挑的那兩個正是阿顏乞探子,他自是要查個清楚,你不必插手,此事與我們無關。”

宋時書心中一驚,此話的意思是,朝中不止有人勾結阿顏乞,而且許多人都知情,卻從未揭發,她在李珩身邊從未聽聞,那也就是說這個人不是秦太後就是秦亥。

“明白。”

“殿下這次回京師,便不會再走了,你只管將花樓看好,那些世家子弟的身邊事都要打探清楚,事成以後,你便不必再待在此處了。”

“還請殿下放心。”

宋時書從洛三娘的聲音裏聽出了喜悅,不必待在青樓,於她,便是最好的歸宿吧!

她將瓦片重新放好,隨後翻墻離去。

一路至京郊,枯樹還有一個多月才有可能逢春。

黃昏將至,宋時書席地而坐,面前是兩處墓,碑上無字。

心中有痛,難免面露憂傷。

想了兩世的東西終於想明白,秦亥未必會將她視為嚴眼中釘,可這位長公主出手,確是要人命的。洛三娘必是後來又見過她,這才瞧了出來,告知了李蟄燃,這一年,李蟄燃回京師爭權,便將這簍子捅給了秦亥,中間還不知說了什麽,出手就是要她的命,她一死,李珩身邊無人。周坡是忠心,可不見得能管住皇城衛,大監統領著皇城不少人,可終究還要與秦太後分庭抗禮,至此,李珩身邊就只剩下禦林軍。

這就是她死亡的真相。

另一事,更讓她心中不快,也理解了顧離不惜身陷京師,冒著背上千古罵名的風險,也要回來推翻李氏,打壓秦家一黨。

那些戰死在境北的將士何其無辜,無論如何,都不能死於自己人之手。

“阿爹阿娘,今日是你二人生辰,我來看一看,我今天本該欣喜,畢竟是與阿爹阿娘祝壽,可我,實在是難過。”宋時書自嘲一笑,她阿爹阿娘生辰剛好是同一天,想曾經全家一起歡度,如今碑上不敢寫字,而她連個生辰禮物都不敢帶來,只敢在這黃昏來與阿爹阿娘說幾句話。

她擡頭望天,遠處遼闊。

那夜,渠州城。

“書兒,躲起來,阿爹阿娘不喊你,千萬不要出來。”

宋時書滿眼淚痕,看著自己阿娘滿臉血跡,急切地與她說道,說完便提著長槍出去。

宋時書雙手捂著嘴,躲在衣櫃裏,只看得到門縫中的火光,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此時心中只有害怕,她想去找阿爹阿娘,卻又記著阿娘的話不敢出去,聽著外面刀劍之聲,有人痛苦地叫著,卻在下一瞬沒了聲音。

過了許久,她終於聽不見外面的聲音,夜晚太長,她有些倦意,卻在衣櫃突然被人一動時霎時驚醒,淚水不自住流出,衣櫃因受到撞擊自己打開了門。

這一下,她看清了一切,滿院子的屍體,除了蒙著面的黑衣人,那些都是她熟悉的人,是與她日日在一起,陪她玩耍的人。

她小心翼翼走出,小身子跪在地上搖晃著眼前的人,一個一個搖過去,直到搖到府外,都不曾搖醒一個人。

她好像知道了什麽是死亡。

出了府門,滿大街都是屍體,鮮血就在她腳下,她想躲過去,可一點用都沒有,她只能踩著別人的血一路走去。

這一夜,渠州城看不到月亮。

一座城裏全是火光。

忽然,宋時書聽到聲音,她沿著路邊,小心翼翼向前行去,只敢躲在後面。

然後,便是數百名百姓被黑衣人砍去腦袋,她還是只敢捂著嘴,好像那到就在她眼前落下,後來,他們都說,是南邑餘孽所為。

直到所有人被殺掉,那些黑衣人才舉著火把離去。

很久沒有動靜,宋時書才敢再一次走出去,可用不了幾步,便有屍體擋住了她的路,滿街都是,她四下望去,所有的房屋都被燒毀,想要從這裏過去,就必須從屍體堆積如山的地方踩過。

心一橫,宋時書邁出了第一步,然而一下就踩死了屍體的胳膊上,她嚇得腿都在抖,可實在是太多了,根本無法避免。

一步又一步,雙手擡著屍體,雙腳從縫隙踩過,蹲著身子,好像過了好久好久,她才不用去擡那些屍體的四肢。

她向後一望,身軀弱小,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

眼中所見,不是火光,就是屍體,在火光的照映下,看到的是被鮮血染紅的地面,空氣中盡是血腥的味道。

須臾,她重新站起,向前走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再一次看見人群,這一次是在打鬥。

她看著看著,終於看見了阿爹阿娘。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阿爹持長槍,難逢敵手,鎧甲在身,殺敵無數。

站在一旁那個不動手的,應當就是黑衣人的領頭人,他道:“宋將軍,都這個時候了,我們是什麽人還重要嗎?怪就怪在,宋將軍一桿長槍太過厲害,活生生斷送了一城性命。”

聽得此話,阿爹被一刀砍中,那領頭人只在一旁狂笑。

“宋川,心莫亂。”阿娘也是手持長槍,還著著普通衣裳,卻絲毫不影響她殺敵。

宋時書在一旁乖乖躲著,可忽然,有黑衣人向阿娘身後刺去,阿娘還未發現。

宋時書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擋在阿娘身後。

那人刺在了她腰間,就一下,她便倒了下去,實在是太痛了,不過,阿娘沒事了。

她睜著眼卻動不了身子。

沒一會兒,那黑衣人越來越多了,可是,沒有人來救阿爹阿娘。

好像,阿爹阿娘也倒下了,除了剩下不多的黑衣人,整個渠州城都倒下了。

阿爹阿娘在最後一刻牽上了手。

她能看到阿爹阿娘的眼睛,可是,那黑衣人過去生生從阿爹阿娘牽手的地方砍下,阿爹阿娘的身上還被捅了好幾刀。

好痛。

黑衣人走了,阿爹阿娘連眼睛都沒閉上。

宋時書閉上眼睛。

天亮了,宋時書的身子被雨刷沖刷著,她醒了。

腰間的刀傷疼痛無比,她扯下一條布纏在腰間。

大雨傾盆,這座城就睡她一個活口了,終於可以放肆地哭出聲。

一生最大的痛楚,就在此處了。

她捂著腰一點一點走向阿爹阿娘,血肉模糊的手,滿身鮮血的軀體。

只有哭,才能讓她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她替阿爹阿娘閉上了眼睛,還好,黃泉路上,他們是一起走到,到了地府,一定能遇上,整個渠州城都能遇上。

雨聲太大,卻蓋不住宋時書的哭聲。

走出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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